“经海,给你……”母亲将几张浅蓝色的纸片送到他的眼前,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香味儿。
曾经海看清了,是几张定期储蓄单。这是妈多年积下来的。她只瞒老伴,却不瞒他,因为她不懂银行存取手续,都是叫他悄悄代办的。他做股票顺利那一阵,父亲将家里存款全部投入了股市。她沉不住气了,趁父亲不在眼前的时候,要他拿去帮她钱生钱。那时候,他的资金雄厚,不在乎这一二万元钱,而且定期的都没有到期,就说到期以后再说吧。不久便发生了“罗湖股份”的事。这时候冒出这笔钱,他的眼睛不禁一亮,一骨碌坐起来,问道:“给我?”?
“哦……”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说。她见儿子回去和媳妇重新过日子,可是过不了几天又突然回来了,仍要她理出那张单人钢丝床来给他用,不禁问:“怎么啦,都茗她……”他吼了一声:“别提她了!反正……”她再也不敢问,知道砸了的砂锅就是这样难以修补。见他整天闷头闷脑的,她的心都碎了。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,他想翻本,可又不愿向人借钱。她害怕股市,可也不愿儿子这样痛苦地过日子。几次想到自己这笔私房钱。她和他父亲一样,闻股色变,草木皆兵。可是为了能够减轻儿子的痛苦,她还是拿出了这笔钱。她不敢也不愿说明是给他再去炒股的,只想拿它把儿子这只断线似的风筝牵在自己手里;或者说,拿它医治儿子心灵的创伤,不管他怎么用!“我知道你日子不好过,可又不肯回原来的写字间去,整天像没头苍蝇似的,我心里难受啊!……我老了,我有劳保,有你和你姐姐,用不到这笔钱。你就拿去用吧,做生意也好,做点……别的事也好……随你……”
“不不不,妈!”他赶紧把存单塞回母亲怀里,“这是你辛辛苦苦积了一辈子的钱,我不能要!”
母亲重新把它塞到他的手中,说:“那就算是借你的……不用利息,你实在不想借,你就代我……”
“代你?”
“代我……”母亲还是没有勇气说出“代做股票”这句话,她不能拿钱鼓励他再入股市,除非他自己还想进去,“……代我买点国库券也可以,代我转成定期也可以……反正银行利息这么低,随你……”
这都是他亲自帮她到银行办的,是她从牙缝里,从小菜篮子里,一分一分抠下的,一共一万六千多元。他把这几张定期储蓄单翻了一下,有的已经到期,有的还差几个月。他看看母亲那张慈祥的、曾经对自己倾注着多大期望的眉眼,又看看那张空着的椅子,百感交集.说:“妈.让我想一想吧……”
一头是母亲血汗钱的沉重,一头是正走强的“裕安股份”的诱惑,此起彼落,不断地在他心头摇摆了一个晚上。第二天,他终于怀着恍惚的、卑视自己的心情,将定期储蓄全部兑成现金。因为来不及申请磁卡,就先借海发公司大户室那位忠厚踏实的老邬的账号,买进了一千五百股“裕安”。
重新入市,他不太愿意呆在原先那个大户室,散户室认得他的人毕竟少,所以多数时间他就挤在大厅里看。“裕安”的每一分涨跌,股指的每一点波动,都会拨动他的心弦,或松或紧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。他没有忘记“滕百胜”的“平常心”,可他这一回押在股市的是母亲的钱,不管是代母亲做还是借母亲的钱翻本,母亲积蓄这一笔钱的艰难情景,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轮番出现。是炎夏的一个黄昏,他记不起是干什么去的了。他和妈妈的衬衣全被汗水浸透了,口渴得像火烧。他要求妈妈买棒冰。妈妈取出了钱包,却只数出了四分钱给他买一根,他知道妈妈舍不得,拿棒冰送到她的嘴边“妈,你咬一口。”她却抓起他的手,往他口里塞:“你吃,妈不渴!”他吃了,但他永远忘不了她的一个动作:伸出舌尖,舔了舔干裂的双唇!还有那一回奶奶病在医院,她带他去探望,走一站上电车,是四分车钱,多乘一站就得七分,为了省下三分钱,她总是带他走那一站特别特别漫长的路……
好在正像杭伟所介绍的,“裕安”在小幅震荡中不断上涨。当涨到了十一元时。他的心弦才逐渐放松下未。虽然,他的重新入市是不动声色的,但悄悄跟着他买的散户仍然不少。随着“裕安股份”的不断上涨,跟进的人也逐渐聚集在他的身边了。
满额皱纹的“小老头”悄悄地问:“老曾,‘裕安’能涨几档?”
曾经海问:“你买了?”
“跟着你买的。”
站在一边的小胡子小乔笑嘻嘻地紧接着说:“我也买了。”
风韵犹存的张女士显然和他们属于同一“板块”,也笑着说:“我们都买了。”
曾经海心里的承受力突然加大了,想了想说:“据说,能到二十一元。”
眼前所有的眼睛一起都发了亮:“真的?”
旁边有一位中年汉子提醒:“听说,‘裕安’技术指标不太好呢,高得吓煞人,马上要回调了,还是当心一些好。”
这是实话。对于股票K线图上的技术指标,什么年线,月线,中轨线,上轨线,下轨线……一直到什么“神秘数字”、经典性的艾略特波段理论,曾经海都研究过,既信又不信的。从纯技术来看,“裕安”是到回调的价位了。可曾经海也知道,强势股在上升的时候,庄家为了避免散户根据技术指标抢在他们前面抛售,故意将技术指标打乱,使跟风抬轿者捉摸不透,无章可循,只能抛开了技术面。只有到价位“到顶”,也就是到庄家秘密预定的目标价的时候,技术指标才成为进退去留的重要参照。“裕安”如今处于强势中还是到了在家出货的时候,他正想了解呢,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。身旁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,却插了嘴:
“嗤,什么技术指标!技术指标是死的,消息面才是活的,它从来就是消息面的奴才;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的,也是庄家手里赚钱的工具,庄家是可以在盘子里修正技术指标的嘛,太相信,赚不了大钱!”
这话仿佛代曾经海作了回答,也仿佛帮他找到了脱逃的理由,曾经海心弦一松,说:“对对对,这位朋友说的对极。只要没有利空的消息,我看到二十一元是不会有问题的。你看,走势很强。”
旁边的股民们纷纷向他围过来。“小老头”却急急忙忙地冲出人圈,跑到窗口前,再去下单补进几百股。小胡子小乔跟着也去买进。
如果说,过去,邢景她们背后叫他“叛徒”是因为他的无可奈何,这回却是蓄意的了。曾经海感到自己很卑鄙,比垃圾股还要垃圾股!他急忙拉住也想去补买的张女士说:“当心,股市变化莫测,千万别追涨,叫他们也不要追涨,有的是机会!”然后像想起什么,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地脱离了包围。
“裕安”冲到了又一个历史高位,直逼十八元。母亲看他吃棒冰时,舌头舔了一下双唇的情景,在曾经海心里越发丝缠藤绕般地难以摆脱了。他蓄意绕开杭伟,由自己作出决断。他一向自诩为曾经沧海、接受过风雨洗礼的,可这一回,那位不知名朋友提醒的技术指标,却一直压在他的心上,将心弦绷得弓弦一般紧,恍恍惚惚的,弄不明白自己是一只股票,还是一个人。下午,听说又有利空消息将出台,是处罚一家违规金融机构的。他觉得不能太贪了,应该到大户室看住行情,抓个好价抛出去。刚经过交易大厅门口,‘小胡子”突然从大厅里扑出来,紧跟着“小老头”们一齐出来包围了他,像唱赞歌,又像摸底。
小老头说:“老曾,‘裕安’真是只好股票呀!你看一直在涨!”
张女士提心吊胆地问:“真能到二十一元?”
面对这局面,曾经海不知话语是怎样从舌尖跳出来的:“是的是的!”
小乔追问:“消息可靠?”
曾经海苦笑着说:“怎么说呢?要打包票,我可不敢!”
张女士立刻伸出手指,直戳“小胡子”的脑门:“你也是!要老曾介绍女朋友,还要包养儿子,以后他还敢给我们提供消息啊?”
趁他们内哄的机会,曾经海急忙脱身。
张女士在他身后叫道:“老曾,老曾!最近消息面怎样?……”
曾经海装作没有听见,径自往楼上大户室奔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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